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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高祖十一年】
恰逢初秋,长江水患刚退,番阳城到鄱阳湖间数十里,皆是一抹泥色。没能及时撤到湖上的几艘小艇在烂泥里搁浅了。此时南方酷暑的余热尚未散尽,小艇里的尸块在骄阳烘烤之下已经爬满了青紫色的霉菌,在烂泥地里渗出阵阵恶臭。在尸块旁涌出的脓水引来了没被洪水冲杀灭尽的老鼠,在小艇里挤成灰色的一团,吱吱唧唧,好像是死人在船里一拱一拱地蠕动。
番阳此刻已是一座空城,于长沙的士兵而言,打扫废墟已经失去意义。除了百余名淮南残军的尸体,番阳城头大多数碎尸都是长沙臣船从数百里外的淮南国运来的。或者说,长沙军在他们还是差不多能完整喘息的时候,就已经把他们押到了鄱阳湖畔。而后的斩首、碎尸都是在湖岸上完成的,至于是如何撒到番阳城,则是借由公输机做到的。利苍曾想过直接跳过前两个步骤,把活着的淮南人直接带到番阳的百尺高空然后推下去,这样,效果或许会更加震撼。但是无奈这次从长沙带出来的公输机,都是用君舰运载的小型舰载机,如果淮南人在空中挣扎起来,让一两架公输机不稳,那可就影响长沙国威了。
这次“惩戒”中被用到的淮南人,大多是王宫里的侍卫奴才和妃子。但是淮南王宫区区几百人,远远不能满足汉廷的要求,于是在回程途中,利苍指挥部队在淮河沿岸又捉拿了两千多淮南乱民。最后这件事,他并未告知吴回。对于年轻的长沙王而言,背叛盟友和屠城震慑已经逼近他心理防线的极限了。在下令上岸平乱时,利苍想:四朝以来的名相大约都是这样,而明君们也要有一个循序渐进的权力体验。
以万民为刍狗的体验。
长沙国有四十多艘臣船,每艘臣船都庞然如高楼一般。战马,风能车,火兽,在其上整饬而列。臣船所向,无数城池望风而降。但是整个长沙国,只有一艘君舰。在空荡荡的甲板上,只有一个两层楼的舰岛,和数十架可以巡天问宇的公输机。
三十年前的彭城之战,项羽令五架公输机低空掠过战场,投石喷火,粉碎五十六万诸侯联军的防线。汉廷一统天下后,文王在湘江里打捞出被楚国沉水的公输机古卷。在文王一世,便按图仿造了这战国利器。随后长沙举国,任汉廷差遣,甘为马前卒,平定了长江以南的所有乱事。
公输机,巡天问宇,却从未到过比叛军城头更高远的地方。
此时的吴回已经熬了一宿,他让从官锁死舱门,就连利苍也不许放进来。他歪着身子坐在席上,眼前的地板上,用刀刻着长江入海的流域图。这不是他第一次和群臣对峙,但他深知,当君舰起锚,大军掉头荣归故国,自己的目光,便再也不能抵达被王宫高墙所阉割的天空以外的地方了。吴回盯着脚边的入海图,假装耳边的微弱涛声是长江冲击东海的搏斗之声。长沙王的面孔在这自我欺骗的满足感中变得柔和起来。他在席上挺直了身,为自己的抗争而沾沾自喜。两任先王,甘为长安奴仆,被驱于车前南征北战,但是这些和巡天问宇一窥天地玄机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无垠的东海,银蛇缠绕的天宇,还有或可遭遇的新大陆,或可存在的新国度,充斥在狭小船舱里吴回更狭小的脑中。直到银蛇跌落,大陆崩坏,化作咚的一声,随后世界都嘈杂起来。
“丞相!”
“丞相!”
“快扶起来!”
吴回脑中的大海从他的眼眶中渗出。长沙王打开了舱门,滚烫的甲板上,手忙脚乱的群臣,还有鄱阳湖畔的阵阵尸臭,将他刚才所处的世界撕得成泡影。
所有人都呆立着,看着泪流满面的长沙王,甚至都忘记了行礼。
【南宋庆元六年】
张兄,入春以来,我已经连监牢里的桌椅都看不见了。还好李公还没有走,每天扶我到椅子上,他便蹲在一旁记录我口述的长沙残卷。建阳的初春湿冷入骨,李公年事已高,每次记录完毕站起时,我都能听到他的全身关节在咔嚓作响。但是建阳的其他学生都是不许被放入监牢的。监官似乎害怕他们谁会带着某件长沙利器将整座大牢顷刻之间拔到空中。但是没有人可以在建阳阻拦李公,这也给了我死前一丝挣扎的希望。可蝼蚁的挣扎,对天地,对理而言,甚至都不及微风划过带来的触动。哪怕是大宋的千万只蝼蚁一同挣扎,想必也不可能会有任何改变。于是我也明白,瞎着双目残了一足的我,即使真能把所有的残卷都整理传世,也会被理旋即吞没。但我仍要这么做,只要我还苟存于世一刻,我就不能放弃挣扎,我要用和世间其他所有性命相同的孱弱触肢去,扯下理的面具。
我初到潭州时,在橘洲住了三日。杜工部殒命的地方就在橘洲东侧,唐人在与橘洲相映的湘江东岸建了一座江阁。黑瓦白墙,层层相叠,是杜工部从未能住过的那种所谓的广厦。那时我每天都站在橘洲边远眺那江阁。你们湖湘学派的人,便站在江阁上回望着我,不同的是,我孓然一身,而你们却声势浩大。天理,人欲,这些辩论在你们眼里似乎可笑无趣,毕竟湘人从来只崇尚经世致用的道理,而不是纯粹的,浮于天际的关于世界本原之幻想。
等到我再次来到潭州时,我仍是在橘洲上,看着蒲来矢在江阁下被斩首,伴着头颅落水的声音,潭州城响彻着苗疆人的哭咽和悲嚎。我沉迷天理之说四十余载,但是所谓的天理仍是浮于纸上的事物,甚至连当初着书立作的岳麓书院,也已经荒废凋零。于是我从此住进了岳麓山。此后又过了两年,江北的学生给我带来了前朝大明宫遗留的一束秀竹。我曾听说唐人喜好栽树。为了满足皇家的种种需求,唐人修改了树种的本原,让荔枝能在寒冷干燥的长安结果,让大运河的杨柳数月之类便可长成,随风撒播三千里。这次的秀竹,或许也被他们处理过,显得格外碧绿柔和。我在书院的别院种了两株,其余的都散送给了橘洲的几家雅人馆舍。那年的冬天格外漫长,岳麓山吞尽了北风,别院里的两株幼嫩的秀竹甚至未能熬过小年。到了春暖雪化,我们重新走出山门。山脚的几百棵柏树此时还挺立着。我欣赏着这一片绿白相间的美景,看着它一直延伸到江边,延伸到橘洲上,又渡江登阁,江东不再是绿白之色,而是一片翠绿。
潭州城消失了。
在翠绿之下,我还能看见熟悉的白墙黑瓦,它们在秀竹下挣扎着探出头,但又被更多的铺天盖地的竹枝掩映下去。在大雪封山之时,潭州已经被唐人的秀竹给一口吞下。
我们无路可走,太守陪同我去向苗疆人求救。不料苗疆人的方法却极为简单有趣。他们把竹子编制成排,搭建做成了吊脚楼,又教湘人伐竹取笋。一时之间,潭州人家家煮笋扎楼,饥荒流民的问题被顷刻解决了。
潭州的竹,我们足足挖了三年,终于得以还潭州以原貌。最后只剩下橘洲上的十里竹林了。橘洲的竹扎根极深,在刨竹时总是被带出大把的泥土。等到秀竹被刨尽,橘洲也消失了,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艘半沉的巨船!
天下人皆知,中原之世源于晋,晋亡后,天下纷争陷入战国。然后隋一统天下,然二世而亡。唐灭隋,两百年后陷入乱世然后赵宋官家再次恢复中原。但是从潭州巨船里,我们挖出了记录史前历史的竹简。简书说天下源于炎黄,然后历夏商周三朝,秦一统天下后二世而亡。汉灭秦,分封天下,诸国林立。在周朝以后,为了在战国里取胜,科技飞速发展,公输机,君舰,机关箭,无人车,探地车层出不穷。而这一切,简书中所描述的一切,除了这艘被称为君舰的巨船,几百年来我们竟然一无所知。
为了将君舰拖出湘江,潭州人在其上修建了一座大桥,在桥中放下数百根钢缆。我站在江阁下,看着这史前遗留慢慢浮出水面。船体很完整,只有船底被凿出一排大洞。当整个船身被拉出水面时,舱内所积攒的从汉代回转至今的,散发着枯朽味的尸水从洞里倾泻而出。那是文明死后的尸水,你我曾站在其上争论世界的真相,而君舰的文献告诉我们,世界的未来,不过只有必然的衰亡和理对你我的愚弄罢了!
我没有回书院,而是坐在江阁下,将君舰里的残卷一本本读尽,我把里面的一字一句全部背下,我看到了长沙国的兴衰,哀王吴回的挣扎,汉光武帝绝境中向理发出的反击,还有太守张仲景通篇嚎哭之词的绝笔。在我尽心四十载的思考里,我也终于看透了,世事不过是天理下的轮回,我们自以为是的文明和成就不过是史前的重演。
我已经没有时间了,张兄。当我向你倾诉这些时,我听得见建阳牢舍内里悉悉作响的虫蚁爬行声。而我的身体里,每一寸骨肉中,也正发出同样的声音。天地将倾,每一个人都无法苟存,惟愿天理与你我共亡。
【明正德二年】
张凤山推开门时,王守仁已经在大成殿站了许久了。今年开春时,山人把大成殿从讲堂前迁到了院左。迁址时,张凤山亲自去监督各先贤的牌位转移。与其他礼器不同的是,先贤牌位是由学生们一人一座地请到新殿的,而不是一起装在集装箱里,用吊车直接带过去。在张凤山眼里,器就是器,人就是人,但沾染了人之意味的器却应该因此得到更高的礼遇。当捧着朱熹的牌位时,张凤山甚至会自我安慰朱文公的灵气或许真的依附在上面。而此时此刻,张凤山觉得,王守仁的到来正是朱文公冥冥之中的回应。
他站在王守仁的身后默不作声,而后者也似乎对他的到来毫无察觉。张凤山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他正凝视着朱文公的牌位。
山风清冽,穿过山间的栗子树后直抵讲堂前的秀竹,又打着旋儿来到了大成殿前。张凤山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在风中裹紧了衣服。于是王守仁终于回过神来。对于三十四岁的人而言,他的面孔显得有些过于苍老了,双颊深陷,眼睑也有些下垂。或许是格竹的经历所致,当他回身瞥到讲堂正前的秀竹时,身子不由得微微一颤。张凤山立即恭敬地低下头:“先生早。”王守仁没有马上作声,他端详着较自己更为年长却如此恭谨的山长,目光里闪烁着多年来习惯性养成的猜忌。过了几秒,他也低头回应:“山长起得早了,讲堂好像还没有点香。”两人这样子,你一句我一句地客套往来,不时还伴着几串干咳般的笑声。王守仁终于释然了,他整整衣服说:“我今日就要下山了。”“去龙场?”“是的,君命不可违,我也在长沙拖延太久了。”
久到差点忘记天理。
张凤山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朱文公的着作,先生都看了吗?”
“不仅看过,我全都背了下来。”此时空中划过一串嘈杂的引擎声,王守仁顿了顿,目视着公输机驶向长沙城,“长沙残卷,天理人欲,还有史前两千年的漫长反抗,实在不敢忘怀。”
“那......”
“但是有一点在下不敢苟同朱文公的见解。”王守仁的声音突然拔高,打断了张凤山的话:“朱文公以为,文明倾覆,都是因为冥冥之中自有天理作祟。汉传至隋之间的灭世之乱,唐传至宋的十六国之变,都是天理弄人所致。那么这么说,蒙古百年,吞没南宋刚刚萌芽的科技,也是天理所致。王莽篡汉,打断汉两百年传续,也是一体之事。
既然天理灭除了史前秦汉,那么同样的事情重复两次,为何大明仍能传续前朝之事,而不至于遗忘元以前的一切呢?”
张凤山一时哑口无言。作为山长,他是理学和湖湘学派的记录者。他背下了所有的着作,却始终不能参透前人留给世界的谜语。他只能在此刻在此地,默默看着眼前这位新兴崛起的大师,听他讲述新一代的暗语。
王守仁不再看向张凤山,他扭过头,回望着岳麓山。朱熹也曾在和他相同的位置上,对着这衡山的尽头绝望地啜泣。
“天理是天地的本原,是世界的真实,我曾经想不通,为何在追逐它的过程中,我们会被它所反噬,就连文明的记忆也被吞没。但是我昨夜在这里格了一宿,我终于看透了。
天理就是人心的集合,天理就是人欲。”
王守仁轻抚着身边坛里的芙蓉花,“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你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东汉 未知】
张仲景快要死了,他知道再过半个时辰自己就再也不能动弹,他不能再拖延了,得抓紧时间,等到人们发现太守死在大街上可不是什么长脸的事。他用面巾裹住脸,拦了一辆去南门口的出租车。
“还好。”
还好司机没有认出他,也没有怀疑那个大箱子是做什么的。张仲景得以长舒一口气,他靠在后排的沙发上,脑子里开始进行准备好的死前回放。
“就算是死,也要骗过你。”
张仲景看见自己在太守府的院子里徘徊,回放中的自己显得有些焦虑,在花坛间不断的来回踱步,手里拿着一本半旧的《长沙年考》。终于,它到了。府前的门铃声缓解了张仲景的情绪,他打开门,身上刻着汉廷图腾的铁皮傀儡正要把包裹递进来。
张仲景所等候的,是新一年的《长沙年考》,他翻开第一页,发现太守一栏的名字赫然是一片空白。
关于张仲景的历史被抹除了。
看到这里,张仲景不禁得意地哂笑起来。天理,人欲,只要将其中之一彻底摧毁,这荒唐的循环就可以被拦腰斩断。
他突然感觉有些头晕,糟糕,难道是药效要提前发作?死在出租车上也不好看啊,更何况东西还没有送到。倏忽间,第二段回放开始了。
晕晕乎乎的张仲景看见自己走在长沙街道上,曹军,江东军的细作不断往来,他全都认得却全都不说。而他发现自己又非常清楚,即使将他们的名字和势力写在额头上,他们也不会认得彼此。
看到这里,张仲景扶着额,笑得更加狰狞了。可以抹除他人在历史中的存在,倘若诸侯们得到这个技术,他们会怎么做呢?只要这样做就好了,只要做到就好了。人心集合成文明,只要将文明拦腰斩断,就可以达成摧毁人欲的目的了。在下一次循环里,便不会再有什么荒唐可笑的天理,也不会有什么层出不穷、莫名其妙的阻碍。想去外星球就去吧,想去远洋就开船,想理解世界就读书,想走遍江山就只要抬起脚再放下就行了。
“一起死吧。”
张仲景下了车,他拖着箱子,缓缓向江边挪动。司机看见了,赶忙下来帮他搬箱子。张仲景回过头,报以一个温和但是掺杂着狂喜的笑脸。
“真是谢谢。”他对着天理说。
天理举起箱子摆摆手,表示这都只是自己的义务,客人你高兴就好。
两人一起走到了江边,张仲景接过了箱子,跳进了江水。湘江围绕着被吴回沉掉的君舰,形成了一个隐秘的漩涡。而张仲景是知道的,他只要放心大胆地跳进江中,这个漩涡会尽职地把自己的尸体带到君舰保存起来,自己所要做的额外的事,只是在死前抱紧这个装满三千年史书的箱子就行,这样在形成尸僵时,江水无法把它从自己的手里夺走。
“可以死了。”
张仲景最后这样想道。
【西晋永兴二年】
激流回旋,沙石堆积,橘洲乃成,望之若带。